日本的"梁漱溟先生教育基金会"
1986年末,梁先生忽然腰部疼痛难忍,坐立都困难。家人皆很焦急。我闻讯前去探望,心中也很担心:这么高龄的老人,身体再好恐怕也不易康复了吧。不料几个月的治疗、按摩、锻炼,老人家居然战胜了病魔,又能下床行走、活动,不久便恢复正常的读写,甚至应邀上讲堂讲课,到会发言了。
1987年5月中旬的一天上午,我到了梁先生家。当时约有9点钟光景吧,按梁先生的生活习惯,早饭后才不过一小时,但他已伏案看了好几封来信,并提笔给一位日本友人写好一封复信。看梁先生精神这么好,我高兴之余,随意问了一句这位日本友人是谁?梁先生没有多说,微笑着将来信和复信都递给我看。
原来,这位日本友人名叫和崎博文,是日本亚细亚问题研究会的代表理事,他的导师景嘉老先生与梁先生以文相交多年。和崎在来信中说,景嘉先生在半年前因病故去,其逝世一百天佛事在东京大增寺举行,场面庄重。景嘉先生生前翻译的梁先生新著《梁漱溟》(1984年在国内出版,已印刷了两次)日文本即将付印出书,景嘉先生和东京大学名誉教授宇野正一为《人心与人生》所作的序文,业已校正完毕,并将由和崎先生本人补写日译本后序。这位日本友人在信中特别提到,遵照景嘉先生的遗嘱,日文版《人心与人生》一书所得版税,将与几位日本学者资助的基金合在一起,建立"梁漱溟先生教育基金会",定期奖励优秀的中国留日学生;并作为在日本翻译出版《梁漱溟先生全集》的部分费用,希望梁先生能够同意此举。
我再拜读梁先生的复信,全文如下:
和崎博文先生大鉴:
来函敬悉。拙著《人心与人生》一书日文译本,蒙宇野正一名誉教授与已故之景嘉先生撰写序文,现又由先生为写日译本后序,并即将付印出版,不胜感荷。《人心与人生》日译本之得以问世,全赖景嘉先生与台端之力,待先生来华把晤时,当面致谢忱。
先生建议将译本出版之收益,用作教育基金,以资助敝国留日学生,并作为今后翻译出版其他拙著费用,本人完全赞同,此乃有利于中日两国之文化交流与两国人民世代友好之事业也!
尚望先生早日来访问敝国。敬布复,并祝撰安!
梁漱溟
一九八七年五月二十一日于北京
接着,我又询问中国文化书院之事,并问梁先生是否还去参加活动?他一面出示新出版的中国文化书院主办的《学报》(四开八版)让我看,一面缓缓地对我说:"中国文化书院是几年前由北京的一些学者、教授发起组织的,承蒙各位同行的信赖,推举我为该院的院务委员会主席,在我这种年纪,当然是挂挂名的。不过这个书院的宗旨,是'通过对中国文化的教学与研究,继承并发扬中国文化的优良传统;通过对外国文化的介绍和中外文化的比较研究,促进中国文化的现代化。'这个宗旨颇合我一贯的主张。我虽然年迈力衰,也曾几次去讲课。在今年5月5日举行的'中外比较文化研究班'开学典礼上,我还应邀讲了话。据我所知,中国文化书院成立数年来的教学、研究活动,的确受到国内外研究者和学者的关切和重视。"
我正翻看中国文化书院的《学报》,梁先生的长子梁培宽从外屋走进客厅,手拿着一叠《梁漱溟杂著选辑》书目和自序,请梁先生最后过目审定。我在一旁看着,对书名颇感兴趣,问培宽:"何谓杂著?"他答:"是家父自己定的。"梁先生听我发问,便又解释:"杂著是为着有别于我的《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中国文化要义》、《人心与人生》等专著而言。这本《杂著选辑》应三联书店之约而选,最早的文章写于1915年,最晚的写于1967年,时间的跨度有半个多世纪。全部文章由我自己初选,培宽代笔起草了自序。我今天过目审定后,便可送交出版社了。"
当我问到梁先生的著作在国内的出版情况时,梁先生笑着说:"《人心与人生》两三年前就出版了,已印刷了两次;《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今年初已由商务印书馆重印出版;今年内出版的还有《梁漱溟教育文集》、《东方学校概观》(文集)和《中国文化要义》(专著)。另外还有《我的努力和反省》、《忆往谈旧录》等书也即将出版。"
我问梁先生,最近有些什么想法和打算,他略沉思后说:"我的旧著新作在国内的出版发行,都是近几年的事,这使我感到欣慰。李商隐诗云:'活到老,学到老','生命不止,思考不息',只要我脑子还能用,我将在自己的人生旅途上继续走下去,愉快而充实地送走这最后一段岁月。"
我再一次惊异于梁先生清晰的思路,并感受到他那一贯积极、豁达的人生观。
"情贵淡、气贵和"的养生之道
谈话后来转到老年人的养生之道。我说:"梁先生如此高龄,还能有这样健康的身体,不少人都打听您的养生之道,可否作一些简单介绍?"
"所言差矣!"梁漱溟先生接过我的话头说:"我如今的身体,已大不如前了。90岁之前,我坚持打太极拳,经常偕友或单独去公园休息,现在则大半在室内活动,每外出须偕同儿孙辈,独自都不敢出门了。当然,要说养生,我的经验可总结为:在生活上少吃多动,持之以恒;在精神上气贵平和,情贵淡泊。"
梁漱溟老人因崇佛学而素食,不沾烟、酒,自19岁时始,至今已坚持近80年;后来又因未曾真的出家,素食之外还加食牛奶、鸡蛋。但一切肉食荤腥仍一口不沾。再可口的饮食,也适可而止,吃七八成饱。多少年如一日这么做来,谈何容易!
说到多动,即身体锻炼,梁先生天天早睡早起,定时运动,并持之以恒。他的主要运动方式是打拳和走路,每天早起和白天开会、写作、读书的间隙,都要运动多次。85岁以前,他经常出户锻炼,以后因年迈逐步减少出户运动。90岁以后,则主要在室内活动了。如今,他每天清晨5点醒来,先在床上做操:伸腰、蹬腿、转动颈脖,然后吸气、呼气、屏气,50分钟后下床活动,每天在读书、写作的间隙,依然在室内散散步或打打拳。
去公园休息是梁先生多年的喜好和习惯。早在1919年春,他任教于北京大学哲学系,与好友李大钊、张申府、雷国能同游北京中山公园并合影留念。可见他与北京各公园结缘已有70年之久。解放后几十年,梁先生经常一个人去公园,或漫步,或打拳。若遇多年不见的挚友,也常结伴而游。只是进入望百高龄之后,力不从心,外出须有家人陪同,才不得不断了这一爱好。梁先生不无遗憾地说:"人总是要老的,志趣可以不变,但体现这种志趣的途径和方法,却不得不加以变更。"
至于人在精神上的"气贵平和"与"情贵淡泊",意指遇事多思而有主见,受屈而不动气。这当然直接与多年修炼的品性、涵养相关,更非一天一日之功。梁漱溟老人从上世纪末进中西小学堂,开始明理世事,由自学而精通佛学、儒学,在各个不同的历史阶段,经历了种种磨炼。且不论其政治上的功过和事业的成败,单说他品格上的修身养性,却不能不为友人们称道。不久前,梁漱溟老人曾写了两句赠友和自箴的话:"无我为大,有本不穷。"同时还写了一幅座右铭,曰:"情贵淡,气贵和。唯淡唯和,乃得其养;苟得其养,无物不长。"梁先生说:"一个人遇事动不动就气盛、发怒,势必肝火攻心;如气盛不得平和不外露,则又积气于内腑,两者都伤肝劳神,有损健康,所以说,气平情淡自长自消,算得上是人生身心锻炼的一项功夫。"
最后一条是作为脑力劳动者的他,越进入老年越要坚持多读、多想、多写的习惯。梁先生说:"活到老,学到老",还应该加上"思考到老"。这话不仅对一个人思想上、事业上的前进十分重要,就是对保持身体健康,也很有意义。
熟知梁漱溟老人平时为人处世的人都知道,梁先生是言行一致地贯彻自己的主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