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给毛泽东写了信后,彭德怀总是坐立不安地等待着,他希望自己的这位老战友和同乡能够及时地看到,并对他目前的处境给予必要的关注。
每当有警卫战士在外面走动,彭德怀都会情不自禁地站起来,用一双满怀希望的目光看着外面,他多么想从那些战士的手中,看到那封他渴盼的回信啊!
是的,是毛泽东这位老战友说服自己出来到西南大三线去工作的,而现在自己竟被迫离开了岗位,离开了老战友交给自己的阵地,他怎么能不心痛呢?而此时此刻,他心中的痛苦又有谁知道呢?七尺男儿空有一腔热血,却被无辜地囚禁在这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而每天接受的竟是一些毫不了解历史内情的红卫兵的批斗,这真是元帅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啊!
就这样,彭德怀每天都在囚室的窗口去等那封回信,可是左等右等一直等了整整八年,到死也没有等来那封回信。
彭德怀也许到死也不相信会有这样的事情,可是事实却竟是这样的无情--他,这位曾经出生入死、立下过赫赫战功的开国元帅被抛弃了!
历史给我们留下了许多令人沉思的问题。
作为驰骋战场的彭德怀,本是行伍出身,但他最后并不是牺牲在战场上,而是因为写信(文字)引来了杀身之祸。他本可以从这件事情上吸取教训,从此罢笔,不问国事民事,可是他却偏偏不肯后退,仍然以写信的方式反映自己的看法与想法,这究竟是为什么?
也许,只有文字才能表达他的心声,也许他要给历史留下一些可以作证的东西!
就在1967年元旦这天,彭德怀在给毛泽东写完那封信之后不久,一群红卫兵冲进来,拿出一张《人民日报》让他学习,并对他说:"读后要写心得"。
这些人走后,彭德怀躺在床上,翻开那张报纸,只见赫然地印着几个大字《评反革命两面派周扬》。
对于周扬的名字彭德怀是熟悉的,这个既不管枪,又不管粮,更不管权的人,怎么会一下子变成"两面派"了呢?他觉得奇怪,便认真地读起来,读着读着他感到气愤了,文章中那些杀气腾腾的话,根本就是以势压人,不让别人说话嘛,这哪还有一点真理可言?
这时彭德怀才翻过来看了一下作者的名字,这一看不打紧,他气得两眼圆睁,将报纸扔在桌子上,骂道:"又是这个姚文元!"
自从那篇批判海瑞罢官的文章发表之后,彭德怀便记住了这个名字。发表如此重要的文章,在党中央的机关报上占着如此大的版面,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彭德怀从自己熟悉的人中去搜索,怎么也没有这个人的影子。
彭德怀到最后也不知道这个姚文元是怎样的一个人,但他断定这一定是一个政治暴发户,一定是一个投机者,一个钻进革命队伍里来的内奸。
彭德怀是一个何等光明磊落、疾恶如仇、正气凛然、气贯长虹的人啊,面对着姚文元如此无耻的行为,一股怒气直冲头顶,他决定不顾个人安危,要向这个姚文元开战。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彭德怀自己都已成了阶下囚,竟然还要向正在升起的中国政坛的新星姚文元开战,这不是自不量力吗?
彭德怀的伟大与可爱正在于此,他的精神与力量正在于此,他的民族气节与人格的魅力正在于此,他在我们中华民族的历史上永垂不朽也正在于此--不畏权势,只为真理!
几天之后,那群给他报纸的红卫兵来了,他们对彭德怀说:"怎么样,你对姚文元的文章有何看法?"
彭德怀说:"没有看法。"
这些红卫兵一听,立刻生气地说:"你真是一个花岗岩脑袋,你同周扬是穿一条腿儿的裤子吧?"
彭德怀一听,生气地说:"你们了解个啥,姚文元的文章我读得不多,但大都是诽谤之词。我与周扬根本就不太熟,但从来也没听说他是个反革命的两面派呀,写文章最起码也得实事求是吧!"
这些红卫兵一听生气地说:"你到底写不写读报心得?"
彭德怀说:"这个心得我不能写。"
这些红卫兵冲上来就要动武,被守卫的战士拦住了。
彭德怀说:"你们不要强加于人,宪法上早有规定,他姚文元有写这篇文章的自由,我彭德怀也有不写这个心得的自由。"
这些红卫兵被彭德怀说得哑口无言。
过了一会儿,彭德怀说:"我还是决定要写的,不过不是你们逼我写的那个心得,而是另外的一篇文章,你们给我拿纸来。"
彭大将军手握着笔,铺开稿纸,给姚文元这个政治投机商写了一封信。这是在"文化大革命"那个非常的岁月里,全国所有被姚文元写文批判的人中,唯一的一封敢于直面事实,向姚文元提出挑战的回信,其正义之气,充溢在字里行间:
姚文元同志:
读了3日《人民日报》《反革命两面派周扬》的大作后,红卫兵同志要我对其中一段表态度,即"自命为海瑞的右倾机会主义反党集团,在庐山会议上提出一个彻头彻尾的修正主义纲领,梦想推翻以毛泽东同志为首的党中央领导,把我国拉回到资本主义的黑暗道路上去",如果这样宣传有益,就这样宣传吧。如果需要实事求是一些,我就可以供给一些材料……
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写着写着彭德怀握笔的手不由颤抖起来,宽阔的额头浸出了汗水,两边的太阳穴上股起了一根根的青筋。
彭德怀的这封信,仍然没有脱离当年庐山会议上的立场,同过去写的信一样,在这里他以事实为依据,实事求是地谈了自己给毛泽东写那封信的整个经过和主要内容。并对姚文元没有调查,任意制造罪名的文章提出了自己的看法,认为作为马克思主义者,尊重事实是最基本的原则,主观主义只会给革命带来损失。
在"文化大革命"那个特殊的年月里,有谁敢向红得发紫的姚文元开战呢?而身陷困境中的彭德怀,却敢于拍案而起,以笔为枪,向姚文元宣战,这是一种何等光明磊落的胸怀,气壮山河的豪迈气概!
1月6日,这封信被送到了彭德怀专案组。
专案组的人看了之后,立刻转到康生、戚本禹手中。康生读后生气地将那封信往桌子上一扔,说道:"这个彭德怀,就爱写信,庐山上写了信,犯了罪,到现在都还不肯改。"
戚本禹说:"这哪是在写信,简直就是在翻案。看来他还没有认罪,还得让红卫兵小将们来批斗他,让他真正地低头认罪!"
戚本禹将彭德怀写信"攻击"其同类姚文元的"罪行"记在心里,除了发动红卫兵对彭德怀进行批斗外,他便在讲话中处处将彭德怀作为修正主义的靶子来进行打击。
为纪念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戚本禹在北京作了长篇讲话,这个讲话的题目叫人听后十分奇怪:《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建军纲领》。
5月24日,《人民日报》全文刊发这篇讲话。
彭德怀看后有些哭笑不得,觉得这真有点牛头不对马嘴了: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怎么一下子变成了建军纲领了?
戚本禹在这个讲话中杀气腾腾地说:"……一小撮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在党内最大的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的支持下……为庐山会议罢了官的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彭德怀等人翻案,企图煽动别人起来同他们一道进行反革命复辟活动。"
刀光闪烁,寒流滚滚,直向彭德怀扑来。
好个彭大将军,此时已预感到一场更大的风暴就在眼前,自己这一身筋骨,将再次经受一场更加严峻的考验。他冷静地坐下来,借着囚室窗子上射进来的光亮,将那张报纸放在眼前,再次细读起来。
对于这个戚本禹,他同样不认识,怎么竟同那个姚文元一样的口气?他认定这个姓戚的家伙,一定也是与姚一伙的政治投机商,是钻进党内来的内奸。
内奸就是钻进革命队伍里来的敌人,他们对于革命事业的破坏性远远大于与正面敌人的交锋,在抗日战争时期,彭德怀就曾组织过锄奸活动,清除那些混进革命队伍里来残害革命力量的敌人。现在党内出了这样的人,一场生死的斗争就在眼前。
彭德怀顺着文章看下去,他在文章中发现了一连串的点名,这些人名是:彭真、陆定一、周扬、林默涵、齐燕铭、夏衍、田汉、邓拓……在这些人中,有很多是彭德怀认识的,特别是彭真,当时的地位很高,自己到三线去工作,还是他代表毛泽东主席找自己谈的话,这样的人怎么也成了反革命?那个写了《国歌》的田汉,怎么也成了坏人了,那我们为什么还要唱这个坏人写的《国歌》?
与外界长期隔绝的彭德怀不能理解。
看来党内斗争与政权斗争已经发展到了白热化的程度了!
彭德怀在这些人的名字下面,用笔重重地划了一道又一道粗线条。
顺着这些人的名字看下去,彭德怀终于发现了自己的名字,他被点名为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成了这些"黑帮"的"头子"。
彭德怀心中不由暗暗叫苦,怎么能这样不顾事实呢?自己犯了错误,却一下子连累到这些同志,有的自己连话都没有说过一句,特别是那些文艺界的一些人物,跟自己从来都未打过交道,竟也被押上了自己的这辆囚车。
他用笔在自己的名字下面重重地划了一道。
划完之后,他长长地喘了一口粗气,将那张报纸扔在地上。
彭德怀预感到最后斗争的时刻即将来临,他躺在床上,用沙哑的喉咙唱起了《国际歌》:
起来……起来……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
要为真理而斗争
……
这是最后的斗争
……
此时,他的眼前又浮现出了千军万马的呐喊,浮现出了血与火的战场,那猎猎的军旗,隆隆的战车,井冈山的炮声,保卫延安的军号,太行山的烽火,上甘岭上的硝烟,都从他的眼前一一掠过,他感到了生命的力量与真理的伟大,他愿为此献出自己的一切。
看守的哨兵通过门上的小洞,一直关注着彭德怀的一举一动。根据要求,在《看守日志》上真实地记下了这一切。
粗犷、沉浑、坚强、有力的歌声,冲出小小的囚室,在祖国的上空回旋……
这是最忠诚的儿子的声音,祖国母亲你听到了吗? |